幻觉的美丽

　　从且末县城到吐拉牧场是210千米，没有公路，皆为牧道。新疆人知道，牧道是由羊群和骆驼们踩出来的，其狭窄凹凸之状可想而知。坐在车上颠簸，我不禁对这里的羊和骆驼肃然起敬。海拔3000

　　吐拉牧场在昆仑山的脚下。这里的天蓝得超乎人的想象，水清得似锃亮的利刃，天气说不上是热，也说不上是冷，好像是一块泡过凉水的毛巾在擦脸。同车的人告诉我，这里海拔4000多米。我从没有走过这么高的地方，昨天夜里让高山反应折腾得差点死去。

　　现在我又坐车返回，我盼着早点到达海拔3000米以下的地方。我记得很清楚，那是阿里雅力克河上游的一片沙滩。上山时我们曾在那里喝水、吃馕，县上的一名青年干部在河床上捡了一块拳头大的墨玉。这里便是我产生高山反应的临界点。

　　汽车一直在山里穿行，我的高山反应在逐渐减轻，思维好像正从远处归来。有了思维，我便会心的笑了，想起了孙悟空和嫦娥。这些故事写得多好啊，但也写的多么荒诞不经。人是上不了天的，乘坐宇宙飞船也只能是在舱内走几米，何来琼楼玉宇、仙阁桃园?天是老天爷锁定威严、深藏秘密的地方，小小的一个缺氧便把人挡在南天门外。我又想到人的死亡。自古以来有多少人总想搞懂死亡的秘密，但谁也没有完成。老天爷让人活着时看不见死亡，让人死亡后看不见活着。这也是制造秘密。

　　我觉得自己有点迷糊，思维总是入不进所想的事物里，越急便越入不进去。我望着车窗外，那些陡峭的山体在旋转，车好像固定在转盘上，让转盘旋转的正是这些大山。我觉得这挺有意思，又早回了小时候坐在石磨上的感觉。

　　突然，我在远处的山体上发现了文字，先是一个很大的“天”字，这“天”字就刻在一个宽大的峭壁上。继而又看到一个“人”字，这“人”字又是由两座山所构成。更加奇怪，宽大的石壁上竟然写着岳飞的《满江红》：“怒发冲冠关，凭阑处，潇潇雨歇......”那字体与岳飞的原作毫无二致。更不可思议的是我还看到许多密密麻麻的文字，我竟然能够把它们读出来，而且是我从没有读到过的文章：“天命如斯，大道飞行，几轮弯月残照......”我马上想起某位作家的判断：“山是一本书，是一篇优美的诗文。”莫非这位作家也产生过缺氧的幻觉?

　　令我深以为奇的是在这里读到的文字，完全不是在书本上读到文字的那种感觉。比如这个“天”字，你就觉得那是头顶的天，天上的云，天山的雨，还有一望无际的碧空，都是在这个“天”字里飘动。再比如这个“人”字，它也很大，它在迈着雄健的步伐走路，一个山头，一个沟壑，它轻轻一迈便可过去。它的一头顶着天，一头抵着地，伟岸得不得了。那些小子其实并不小，我们的车就在这些小字的字里行间穿行。忽然意识到这些小字就是山的“序言”。山也有“序言”么?如果山能请谁作《序》，那他肯定就是人间大家了。我极力想阅读出下面的文字，但总是“草”得看不清。忽然想到这篇《序》的读者，他不是我，也不是如我一样长着两条腿的人，它是山的“序言”，当然得由山们来读。

　　再往前走，看到的就更奇怪了。那是在远处没有山的时候，我看到了一个村庄。这个村庄没有房子，只有一个一个的柴扉，炊烟就是从这些柴扉冒出来的。它们轻柔的向上盘旋着，好像是飞天们的舞蹈。时的村子里有人，穿的像电影里的春秋战国时的服装。有一位中年人从柴扉里走出来，头上扎着一个蓝色的发巾，身着一件落地的长袍，手里提着一个陶罐，正向远处的一棵树走去。就在他走到树的跟前把陶罐里的水浇到树根的时候，我突然意识到那个中年人就是我，除了着装打扮以外，那人的长相与我一模一样。我仔细看那棵树，小树很细，像筷子粗的一根茎似的，但叶子很漂亮，绿绿的细细的如人的发丝。是谁推了我一下，车中之我便与村庄中之我重合为一。我记起我把这棵树浇了许多年。这是棵很珍贵的树，长成后它可以结出一种果。这果不仅好吃，而且可以帮助我获得某种成功，但它就是不肯长大，以至现在浇它时都有些灰心。村里的人向我走来，男的是羽伞纶巾，女的是发髻高悬。他们都在很友好地与我打招呼。他们看出了我的灰心，劝我别急，说只要交下去便会有成果。一场大风忽然刮来，村里的人不见了，我死死的抱住那棵小树，意识中觉得这棵小树一旦挂断，我的生命便就完结......

　　车停了，我的幻觉被打断。司机说他们要在“牧羊女”休息一下。这里有水，如果运气好还可以捡到玉石。

　　牧羊女是一块粉红色的石头，石头的个头大小外在形状都跟人差不多。石头是立着放在路边沙滩上的，过往的行人给它戴了顶小型草帽，给它系了一条黑色的纱巾，还给它挂了一条红红绿绿像项链一样的东西。远远望去，真像是一位翘首待人归的牧羊女。我清楚的记得我上山时就是为了给牧羊女拍照才发生高山反应的。当时我的手颤抖着，差点把相机掉到地上。现在想来，牧羊女可能也是上天的一个秘密，它不让我拍照，原因是怕把上天的秘密带到人间去。我至今没有那个牧羊女的照片，奇怪的是整个且末县都没有那位牧羊女的照片。莫非他们拍照时照相机也掉到地上了?

　　我又想起关于这位牧羊女的传说。说这位牧羊女是一位牧主的女儿，她与她家一位牧工好上了，准备嫁给他，但她的父亲不同意，提出一个刁难的主意：让牧工在100天内捡回1000千克重的玉石才肯答应这门亲事。于是牧工走了，牧羊女天天在等。牧工一去不返，牧羊女便风化为这块石头。这显然是人间的传说。从幻觉走出的我，知道那是站在天堂的礼仪小姐，她每天迎来送往着许多的人，只是不准拍照。

　　我要向读者保证的是这一切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幻觉。幻觉是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的，我只有用文字把它记录下来。还有一点，幻觉对我的思维产生了重大的冲击，这冲击便是让我学会了用鸟瞰的方式来观察人间事物。